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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參加臺北市第二屆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之得獎作品,佳作。

  原題目為「閱讀臺北」。




1.

她的工作是閱讀。

但並非靠在沙發上隨意翻幾頁書,便會有錢自動匯入戶頭。

正確而言,她閱讀人心。

閱讀這座她生活了一輩子城市裡的人。



2.

晚間九點四十分,時鐘滴答滴答響,提醒忙碌的都市人一天將近。

「我還是不懂……不懂他為什麼要離開我!」女人哭道,歇斯底里的泣音迴蕩在屋裡,雙眼的淚水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。

她稍稍往旁挪了一點,下意識地認為太過接近會被那止不住的顫抖波及。

不懂他為什麼要離開我,第十二次。

其實眼前的女人一直都懂,從鄉下來的她,對於金錢的觀念與前男友的想法實在過於大相逕庭。

現實總是太過殘酷,令人懦弱得直想逃避。

她明白一個擁抱會是治癒人心傷最好的方法,然而她沒有伸出雙手。

她只是默默的聽著,原因除了惜字如金外,事實上,她並不太善於言辭。

這樣的她,職業卻是所謂的「心理諮商師」。

隨著科技的進步,社會變遷日新月異,接連著帶動了人們心理壓力的成長,心理醫師的需求自然也大大提高。

她不過是順應環境需求罷了,她想。

她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女人用力擤鼻涕,重複著拭淚與流淚的動作,偶爾才悄悄擠出幾個「別想太多」、「其實妳很好」的話語,其餘時間,都由著女人唱著獨角戲,而且還是一齣上演了十幾遍的戲碼。

最後,時鐘指著十點半。

女人淚腺也有到達極限的時候。她總算將最後一滴眼淚擦去,用已經濕透的面紙。

女人清了清喉嚨,硬撐起一抹笑容:「謝謝妳,我覺得好多了,妳總是很貼心……」

她啞然,由著女人送她到門邊。

「砰」,門在身後關上。

她聽到門內傳來愉悅的哼歌聲。

望著樓梯間毛玻璃外一○一大樓模糊的燈影,她竟感到有些恍惚。





3.

洗過澡後,她習慣性地在半夜時分窩在電腦桌前面。

小心翼翼地端起自己為自己準備的熱巧克力,覺得血液循環不暢通的手心溫度正緩慢爬升中。

她先將記事本攤在桌上,開啟MSN,快速瀏覽了離線留言:她的病人們向她預約下一次的看診時間。

「叮。」提示聲響起,讓習慣寂靜的她身體些微機伶一顫,旋即回神過來查看彈跳出的視窗。

「帳號……希望將您加入好友名單,是?否?」

她反射性地按下是,實腦袋中一片空白,毫無有新病人向自己要求帳號的記憶。

但是過了約莫十秒,因寒冷而卡住的記憶緩慢復甦,她想起方才在捷運上時,接到那個女人的電話,一反先前的哭腔,反而以一種神采奕奕的語氣連珠炮地說著:「喂?那個……我有個遠房表哥,聽說他不喜歡和人群接觸,很自閉吧?所以我先給了他妳的MSN帳號,麻煩妳了哦!」

她在記事本上做了些記號,然後打開一個空白的Word檔案。

卻在此時,那個女人的遠房表哥(狀態是「我看不見夢想」)丟了個訊息過來。

『妳有夢嗎?』

她不知該作何回應,於是乾脆裝作不在電腦前,關掉視窗,將畫面轉回空白的Word。

注視螢幕良久,她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。

她一雙如深夜般漆黑的鳳眼眨啊眨,似無任何感覺地看著自己的手拔去電腦插頭。



4.

其實她並不是一直都習慣沉默的,至少在小時候不是。

很久很久以前,她在「我的志願」的口頭報告中,興高采烈地描繪了太空人的理想,不斷敘述著從繪本上看到的工作內容。

下台後,自己暗戀好一陣子的男孩竟跑來,訕笑著她的夢想是無稽之談。

一次的打擊也就罷了。

問題在於,還有第二、第三次。

父親扯著嗓門不讓自己參加熱舞社,理由是那種不正經的社團對未來升學沒什麼幫助。

老師語重心長地告誡她不能仗著國文好就捨棄了其他科目,並且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說著她的數理底子不錯,只需要再加把勁……。

似乎她人生中每一個選擇都是錯誤的,而且這些錯誤還是由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親口提醒、甚至毫不留情的批判。

是啊,她是該感謝的吧?

每每有些行為表現太過尖銳,與群體相差一大段距離而遭人指點,她便開始一點一點萎縮自己,直到現在的模樣。

沉默,順應,合群,卻寂寞。

突然有一天,她發現自己習慣了這種待在群體中心跳一致的感覺──不,不能稱為習慣,應該說「適應」比較恰當。

雖然在人群之中,她總感到寂寞。可即便心中有多少想法,她不會再主動對他人開口了。

她猛地想起曾經看過一齣金士傑所編的劇〈明天我們空中再見〉,裡面有句話不斷出現:「人最美的關係,是建立在距離上的。」

她一直以來都用這句話說服並安慰自己,她已經擁有人與人之間最美的關係了。

然而,心中的傷,仍是需要好一陣子癒合,才能預備。

當她母親看著她大學入學的志願卡時,隨口說了句:「念心理學吧,反正在臺北應該還蠻好找工作的。」

於是她有了現在的職業。



5.

他看著沒有回訊的聊天視窗,垂下有些沉重的頭,試著做一個無奈的聳肩動作,卻只是讓肩膀無力的抖動了下。

為什麼臺北的人都這樣不喜歡和人接觸呢……

他將臉埋在膝蓋裡,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。

他還清楚記得,第一次搭捷運的情景。

那時恰好是下班放學的交通尖峰時間,捷運裡擠得水洩不通,他稍稍移動雙腳,嘗試以一個最穩健的姿勢在擁擠而顛簸的捷運裡站好。

突然,腳尖像是觸電一樣。

他連忙縮回腳,以為對方會為了不小心踩到他的腳而吐出對不起的字眼,所以反射性地抬起頭,堆起一個笑容且小聲地道:「沒關係。」

然而,肇事者,一名頭髮以褐色挑染的上班女郎,用眼影明顯上得太深的雙眼瞥了他一眼。

僅僅一眼,卻像是在數落他的不是。

身旁的人則是以似有若無的用眼角打量著他。

這是怎麼回事?難道他身上貼有「鄉巴佬,待價而沽」的字條麼?

他很快地低下頭,全身不寒而慄。

這是,他的錯嗎?

他無意識地拿起今早表妹交給他的心理諮商師的名片,怔怔地看了幾秒。

一秒、兩秒、三秒過去,他的目光聚焦在自己手抄的一行字上,卻覺得有些莫名的不對勁,一時竟說不出為何。

這串地址……



6.

她累癱了。

即便她的工作大體而言很輕鬆,除了必要的將病人資料整理建檔,其他所付出的在別人眼裡看來不過是時間,以及少數專業。

因為她不過是「陪伴」她的病人而已。

對於每天汲汲營營於事業上,鮮少停下思考其他對他們而言「多餘」的事物,傾聽他人、甚至是自己,說出心裡話。

很多時候,心情低落的人想要的不過是一個擁抱,或是些許時間的陪伴。只可惜雙眼遭雲霧般繚繞名利誘惑的人不會懂得,沒空去瞭解。

聚精會神的陪伴,保持病人與醫生的關係,是她的專業。

界線,畢竟沒有那麼容易踰越。

她拍了拍雙頰,強迫自己打起精神,繼續整理繁雜的病人紀錄。

為了提醒自己有哪些病人,她將主視窗轉成MSN「好友」名單,那個女人表哥的帳號馬上映入眼簾。

他今天的狀態是「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,而是人不能懂另外一個人。」

她咬了咬下唇,游標點了他的狀態兩下,聊天視窗開啟。

『你有什麼需要諮商的問題?』

『妳看過《夜宴》小說版嗎?』

『沒。』

『裡面有一句話:「一個人不可能懂另一個人,若是懂了,就不寂寞了。」』

『……你到底有什麼問題?』

她有些不耐了。

『我沒法適應這個城市。』

她的腦中閃過一個男人對著螢幕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。

『為什麼?』

『我們就連隔著一道牆壁也沒法面對面談話!』



7.

她推開陽台的窗戶,仍是猶疑了半晌。

冬天強勁的東北季風,硬是從約莫一個拳頭大的縫隙鑽了進來,讓一向怕冷的她在還未踏出一步時便不禁打了個哆嗦。

搓了搓漸漸失溫的雙手,她索性闔眼,一口氣打開落地窗。

風恣意打在身上,刺骨得很,而長髮也被風吹得霹啪作響。

再睜眼時,目光所及是一片大臺北地區,稱得上美麗的夜景。不夜城,五顏六色的燈光象徵的是繁華?抑是墮落?

甩甩頭,除了試圖袪除寒意也包含了警惕莫胡思亂想的念頭。

這裡是位於臺北市邊緣的小市鎮,近幾年似是受到市中心恩澤而沾光,建起了各式各樣的住宅區。她所居住的小套房如是,還號稱交通便利,可快速抵達淡水、北投、陽明山……等各式有名景點。

在這十五樓的高空,自然也可看到林立的公寓大樓,無形的,讓她感到了壓迫,幾乎要喘不過氣來。似乎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除了陽台間幾個巴掌平放的距離就可接受。

那個男人,要求面對面的對談。

她的病人,幾乎全是女人,每次看診時都是她去找病人。從未有過病人來自己家裡的案例。無可否認的,她也不能去一個初次赴診的男病人家裡,尤其是在深夜時分,未預約的情況下。

她瞅著兩個陽台間的黑夜,才緩緩將目光集中在另一個陽台的男人臉上;他比想像中年輕許多,刀削般的臉龐,看得出從前炯炯有神的雙眼卻只閃爍著黯淡光芒。

「憔悴」是她想到的第一個形容詞。

不等她問起,他逕自望著遠方,開口:

「我老家在台南,其實也沒想過要離開家鄉。但大學聯考的分數能填台大獸醫,家人便要我北上。」

「我不討厭動物,也可以稱得上喜歡,念大學時雖然不太習慣臺北,若只是念書都還忍得住。」

「大五的臨床實習應該是最快樂的時光,照顧動物真的很令人開心……就算不能說話,我卻覺得牠們是最了解我的人。」

「有時動手術拍拍頭安慰牠們,牠們似乎真的了解我要說什麼呢……」

「畢業之後,本來想要自己開動物醫院,可是那麼多繁瑣的事務,加上有些人蓄意阻撓,最後……就成了現在的模樣。」

他攤手,凹陷的眼窩著實嚇人。

「欸,妳有夢嗎?」

「……」

她不知該作何回應,有夢嗎?有嗎?

「我明白我的夢想,但實現的機會被扼殺了。」他繼續說著:「以前南部人總說臺北是實現夢想的地方,我怎麼不覺得呢?」

「啊,這麼晚了,真對不起。」最後,他俯頸看了看錶,吐吐舌,歉意地苦笑了下:「諮商費妳再跟我拿吧,我會給妳的。」

說罷,他轉身進了屋裡,徒留下沒有福分欣賞的美麗夜景和她。



8.

她看著不停迅速倒退的風景,以及逐漸清明的天空,心中泛起了五味雜陳之感。

「喂?」那時是在人來人往的臺北車站,她停下腳步,卻又擔心會擋到從前後來的人潮。只好連忙縮到牆壁旁,看了下來電顯示號碼,是那個女人。

「喂,萱呀?對不起啊,好像太晚講了……喂,喂,聽得見嗎?妳該不會已經出門了吧?我最近覺得好多了,可能暫時不需要了……錢我再匯給妳……謝謝哦!」

電話掛了,回應她的沉默是一連串的嘟嘟聲,一時之間,她也不曉得該作何回應。

茫茫然地昂首,眼神飄忽,最後才有幾字逐漸清晰,跳進她的眼裡:「高鐵轉乘處→」。

於是她跟著箭頭走,順應地,堅定地。

她有點想去看看那個懷抱夢想的人的故鄉。

她住在臺北一輩子,幾乎很少離開家鄉那麼遠,更何況是為了這麼一個不正式的理由。

也罷,就當作偶爾的放縱吧!

不到兩個小時,已經抵達了台南,她輕輕踏下火車,立刻感覺到一種舒服的暖意包覆住她,竟讓她聯想到母親子宮內的羊水……輕柔、義無反顧的包容著脆弱的她。

她先在台南市中心隨意繞繞,然後回到火車站前的座椅,坐了下來。

人行道先後經過了一對年輕母女,母親陪孩子咿咿呀呀的很是開心。再來是一位老爺爺,拄著拐杖,蝸步慢行。還有一個男人拿著手機,說話粗聲粗氣……

不知怎麼搞的,眼皮愈來愈重、愈來愈重……。



朦朧地,一名小女孩,影像逐漸明顯。

小女孩翻著太空站的繪本,笑得很燦爛,在課本匆匆謄了份演講稿。

她發現,小女孩每天都抱著書,隨著時間的過去,女孩長成了少女,抄抄寫寫的累積了好多本筆記本。

少女在畢業紀念冊上,志願那一欄填上了「作家」。

那就是,她的夢想嗎?

少女一直隱瞞著不讓父母知道這個用喜悅編織而成的小小夢想,累積的筆記本愈疊愈多,床底下滿滿的都是她的文字。

一天,父母在打掃時發現了這個祕密,不樂見此。只因為作家是個太過虛無的職業,他們沒法相信自己的女兒有足夠的才能在文字界中大放異彩。

所以,她賭氣地想要參加明明不擅長的熱舞社,為了表現叛逆。

最後,連自己也難以相信了。她索性遺忘,毀掉所有的信仰,任由其崩垮,因為心殤了。

她選擇服從,順應……



猛然睜眼,意識到身旁坐了一個歐巴桑,好像打量自己好一陣子了。

「妳是臺北人哦?看起來不像咱南部的人吶!」她用臺語夾雜著國語,向她攀談起來。

「呃,嗯。」

「啊嘛不是什麼特別節日,會想回來?」

「想走走……」

「哦!你們臺北喔,有什麼特別好的嗎?怎麼大家都往臺北跑?若是全部南部人和臺北人換過來,臺北應該會和台南一樣吧!」

歐巴桑繼續碎碎念著,而她的腦海裡則浮現女孩極燦極爛的笑容,還有方才歐巴桑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
她的腦袋開始飛轉,有些事情,已經不再難懂。有很多曾經失去的東西,似乎,真的只因為一個想法便完全改觀,她明白了。

於是,她漾出一抹笑容,像台南的天空般晴朗,而甜美。



9.

他開啟MSN,一個視窗跳脫出來。

『我找回了夢想 欲傳送給您一個檔案,確認?』

他輕點滑鼠,確認。

是一個一百多MB的文字檔,名為「距離」。

文字檔的第一段寫道:「夢想與我的距離,並非遠得看不見。正如同太陽離我遙遠,我卻仍能感受到它的光和熱。世界上最遠的距離,不是人不能懂另一個人,而是人不能越過自己築起的高牆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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